第307章 悟以往(1)
风声戚戚,日光昭昭。
阆风台上的两个人,一个半跪在坟前,一个瘫坐着,已经沉默了许久。
白冰忽然伸出了手,目光锁定孙虎怀里的牌位,近乎耳语道:“给我……”
孙虎赶忙递给了他,白冰将牌位搂在怀里,慢慢地爬起来,弯下腰抓起旁边的黄土撒在坟上。
孙虎眼睛一酸,几乎又要落泪。他刚想帮忙重新填土,白冰忽道:“别动。”
他一把一把地将土重新堆起来,把牌位重新插上,表情很平静,目光却似一片死灰。他一遍又一遍地布置结界,将这方小小的坟墓裹了无数层,直到几乎看不到坟上的黄土,看不到那个简陋的写着江灵名字的木牌位,他才停了手,坐在了旁边。
孙虎站在他旁边,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。
白冰从怀中摸出江灵的信,开始用一种看遗言的心情重新看待这封已经能倒背如流的信。
“原谅我的不告而别。相识近十载,最后用这种方式提前与你告别,实在不是我的本意。奈何命途多变,天命不可抗,还是不得不走到了这一步。所幸,凡人的性命不过短短几十载,来日虽不多,去日也不远,江灵享足了与你共度的日日夜夜,此时此刻,心中已然无怨无悔。只是遗憾,日后不知还会有谁在你身边,提醒你三思而行。“
“江灵依然记得,静湖初见之时,冰上仙卓然仙姿,温和有礼,救江灵于水火之中,又教她识字明智,让她认识了清流这样重情重义的朋友,他曾是何等温柔又温暖的人。虽然他今日的所作所为有悖常理,但在江灵心中,他还是那个冰上仙,不是冷酷无情的魔主,也不是毁天灭地的神。是仇恨蒙蔽了眼睛,让人搞不清方向,分不清对错。”
“听你说言,神的时代以力量为尊,可是今时今日,绝不是这样。弱小的凡人就该遭到屠戮吗?修仙的人因为有人做过错事,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吗?江灵平日所学,都是你所教,没有哪一本典籍上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“看到那些人流离失所惨死荒野,江灵感同身受。江灵也是一个小小的凡人,若不是得了你们的庇护,不知早化成了哪座孤坟。那些死了的人,他们也有父母兄妹,失去至亲的滋味,任谁都不能好受。我们都尝过那种锥心刺骨的味道,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也重复这样的悲剧呢?“
“祈求你停止这场战争,做回那个冰上仙好吗?青瑶已死,仙界得到的教训已经足够,不要让仇恨无边无际地延伸下去,好吗?江灵恳求你,放下仇恨,回头是岸。”
“以后的日子,惟愿你平安长乐,无忧无怖。”
白冰深吸一口气,盯着“凡人的性命不过短短几十载”一句,感受到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。
她竟是真得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凡人,把自己看得如此低微不堪!她怎么会把自己和那些人相其并论,失去她的滋味,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比!
白冰失声而笑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。他笑得前仰后合,眼睛里却都是悲色,整个人看着狰狞又分裂,让一直看着他的孙虎心里一惊,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,说几句没有什么作用的安慰话。
“魔主,江灵不想让你知道,不想让你伤心……”
“胡说!”白冰愤然抬头,目光如刀如剑一样地钉在他身上,喝道:“我决计不会为了她难过!”
白冰站起来,忽然一扬手,手指上喷射出道道火焰,薄薄的信纸刚刚贴上火焰,就被烧得尸骨无存,连灰烬都没有留下。
白冰转身就往山下走,不顾身后孙虎的大声疾呼。
他走得很快,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头上,差点又跌倒,他没有站稳就赶不及地往前走,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快点走,快点走,把那个该死的坟墓丢在身后,把那个女人丢在身后。
可是即使他走得再快,脑子里还会闪出江灵或喜或悲的脸,她小心翼翼地靠近,她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,她关怀备至的目光,她崇敬的看着自己。她在静湖上的日日夜夜,她把自己当湖妖,拿起木棍当做武器反抗的场景,她逃课被清流抓回来的样子。
她那么明媚,活泼又机灵,如果没有遇到他,此刻她会在哪里呢?她会不会早嫁给了如意郎君,生了几个可爱的孩子,像这个世间无数的凡人一样,安稳地度过平淡的一生。
白冰恨恨地握紧了拳头,却宁可江灵过上了那样的日子,而不是这么卑微又无力地喜欢着他,最后落得个荒山孤坟的下场。
“江灵啊~”
白冰咬住了拳头,嘶声叫道,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,身上冒出了浓厚的无力感。
愧疚吗?懊悔吗?只是这样吗?
白冰不肯承认自己还有些别的滋味,可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,非得是失去至亲失去挚爱才能体会。他怎么会喜欢江灵呢?
他发疯似的在旷野上狂奔着,手指上胳膊上的伤口一齐崩裂开,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,任由淋漓的鲜血撒了一路。
他从来不将这样的小伤放到眼里,可此刻已经不同往昔,属于神的体质神的力量在消退,他跑出一里后,就觉得有些头昏眼花,看着郎朗的日光都觉得眼冒金星。
他被迫停了下来,大口地喘息着。
目光恍惚间,他似乎看到了江灵站在面前,含笑看着他。
他听到她在说:我喜欢你,你喜欢我吗?
白冰拼命地摇头,脚步开始往后退,充满恐惧的眼神盯着面前的虚空,恶狠狠道:“没有,从来没有!”
他转身就往回跑,跑出去几步后,地面突起的东西将他绊了一跤,他神志不清下已经不知道怎么躲避,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。
在他眼前,一根人的大腿骨直愣愣地从土里戳出来,再远一点的地方,还有一个被砸了一个大洞的头盖骨。
白冰悚然爬起,扭头一看,发现绊倒他的竟然也是一根人骨,是小腿骨,仿佛有个枉死的冤魂突然伸出脚绊倒了这个发动战争的男人。
白冰一下子愣住了,他没有立刻站起来,头转动着将这片土地看了一遍,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坟场,视野里到处都是半遮半掩的白骨。
日头已经偏西,荒野上的风凄凉的刮过来,让他毛骨悚然。
他从来不惧怕死亡,更不怕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的骨头,他只是想起了那个被他抛在脑后的坟墓。
他惊恐地想到,坟墓里的江灵,也会慢慢地变成这个样子吗?她的肉体会慢慢腐烂,骨头也会渐渐地和土地融为一体。她会消失地无影无踪,和青瑶一样,和小凤一样,和他的哥哥们一样。
不!这太可怕了!
他已经禁不住再一次彻彻底底的失去,他怎么能看着江灵这么离开他?
白冰骤然起身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他不能失去江灵了,绝对不能了。
他要找到江灵,找到她的魂魄。
这么想着,脚步已经开始往阆风台方向走。他迎着日头落下的方向,奔命似的奔跑,他再次爬上阆风台,站到江灵的坟墓面前,孙虎已经不见了,坟墓前只有一朵小小的纸绢花。
白冰盯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,忽然露出一个欣欣然的笑容,道:“无妨,江灵很快就会活过来。”
他开始动手酝酿灵气,想要将江灵的魂魄从坟墓里拿出来。可是从日落到午夜时分,皎洁的月光升到中天,坟墓里都没有动静。
他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结界有问题,将结界撤走以后,却仍是没有反应。
白冰开始急躁起来,他愤愤地围着坟墓转了一圈,几乎忍不住想再次把坟挖开时,身后忽然刮过一阵阴风,让他觉得脊背一寒。
他回过身去,明亮的月光下,是两个戴着尖尖的高帽子,除了一黑一白外,从面容到服饰都完全相同的人,竟是黑白无常。
他们刻薄的脸正面对着他,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,细长的眉眼齐齐地看向地上的孤坟,又齐齐看向他,两张薄如一线的嘴同时说道:“有请魔主去鬼界一趟。”
白冰定了定神,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们:“我为何要跟你们去鬼界?”
黑白无常齐声道:“鬼界发生了大事,此事和魔主息息相关。”
白冰哼了一声,自顾自地又试图提取江灵的魂魄。
黑白无常看到他的举动,对视一眼,说道:“魔主可是要此人的魂魄?这人的魂魄已经不在这里了。“
白冰大惊,转身看着他们,无常道:“此人身死已久,魂魄早就离体了。”
白冰握紧了拳头,压着怒火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
无常道:“魂魄入了鬼界。”
白冰一下子就明白了,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初在鬼界看到了千万魂魄飘荡在黄泉上的场景,马上来了精神,急切道:“我跟你们去鬼界,条件就是替我找到一个魂魄。“
无常颔首应答,三人便一齐赶往鬼界。
因为没了慧眼,这一路上,白冰一个魂魄都看不到,也看不到鬼门关的样子,直到被无常提醒,才知道已经到了鬼界。
这次却没有棺材能让他容身进入鬼界了,只能舍弃肉身,让魂魄离体单独过黄泉。
白冰心里焦急,也并未计较这些,从容地离开肉身,进入鬼界。
他站在黄泉上,看到飘荡在上面的闪着光的魂魄,心里一下子又冒出了希望。
他拦住了要往前走的无常,目光却不舍得从那些魂魄上移开,生怕错过了。他咽了一口唾沫,紧张地说道:“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我想找的魂魄?”
无常细长的眉眼弯了弯,薄唇轻启:“味道。”
味道?
白冰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回想江灵的味道,却只能想起让他中毒的兰花香了。
可是黄泉水上飘荡着无数的魂魄,个个带着些不同的味道,长得又几乎一模一样,他根本就不能分辨出到底哪个是江灵。
正在他急的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乱闻时,无常又出现在他身后,问道:“那魂魄可还有其他异样之处,魔主可否感应她的存在?”
这么一提醒,白冰乱糟糟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险些忘记的场景。
他记得当初怕江灵去见清流时出了意外,特意在她魂魄上标记了一道白光,由此看来,她的魂魄应该会比其他的魂魄更亮一点……
“她的魂魄可能非常亮,我给她做了标记!”
白冰一下子兴奋起来,顺着黄泉一路找过去,一边用鼻子使劲地寻找兰花的味道,一边留心哪个魂魄比较亮。可是直到他走到黄泉尽头,都没有看到特殊的魂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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