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3章 弥天大错(4)
大殿屋顶上,数颗浑圆而巨大的明珠按照二十八宿星象排列,煜煜生辉,即使在不见星月的黑夜里,这里也亮如白昼。
泠泠珠光下,镂刻着飞龙的金柱冰冷而森严,白玉铺成的地面亮可鉴人,青瑶慢慢地走进大殿,随着殿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了,大殿内只剩下她橐橐的靴声,悠悠回荡着,听起来格外响亮。
周围除了一片光亮,她什么都看不到。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失了仙力的缘故,直到走到某一处时,珠光突然不见了,她眼前漆黑一片,过了好久眼睛才重新适应,看到她脚下的白玉竟然发出了清冷的光,照亮了她身边的方寸之地。
周围仍是一团浓黑,青瑶本能地感到黑暗中藏着未知的危险,便不敢再动,老老实实地站在发光的白玉上,怯生生地唤了一句:“仙尊?”
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怒喝:“住口!你还有什么脸再叫仙尊?”
青瑶吓地跌到了地上,恐慌地往四下里望了望,却仍是没看到什么人,更听不出是哪个仙尊在说话。
她呼吸困难,身子不住地发抖,好半晌才鼓足勇气,小声道:“仙尊,青瑶知错了。”
暗处又传来一声冷哼,道:“你错在哪里?”
青瑶听着这一声,从语气到话的内容,忽然产生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。她愣了愣,马上想起了她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的认错道歉的姿势,手撑着地跪坐起来,对着四周大声道:“青瑶不该私自下山,不该久久不归,求仙尊责罚!”
有人斥道:“避重就轻!”
青瑶一怔,再次跌在了地上,冷汗频频冒出来,心中祈祷道:清虚仙尊,你快帮青瑶说句话啊!
那人却不依不饶:“你跟那个魔头,到底有什么关系?说!”
青瑶慌忙道:“青瑶和他是清白的!”
“清白?你身上那件梅花衣到底是哪里来的?是不是他给你的?说!”
青瑶大吃一惊,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白冰送的梅花衣,惊恐万分地朝身上一看,才想起衣服已经被青祜撕碎了。
但是仙尊们却仍记得非常清楚,她当时可是穿着梅花衣回来的,根本不容狡辩。
青瑶垂首不语,心里如翻江倒海,半晌都没想出合适的措辞。
突然又有一道声音传来:“他杀我仙族三位长老,屠我仙族十万仙兵,毁我仙基,伤我仙府,你身为仙族一员,竟然还敢跟他鬼混,你该当何罪!”
青瑶心里一慌,身上的压力骤然增大了无数倍,压得她不仅抬不起头,更直不起腰,几乎匍匐在地上。
那个声音继续道:“你的同族,你的朋友,都死在一年前的灾祸中,你恨他不恨!”
青瑶猛然想起芳华说的话,点珠和望天他们的脸在脑海中一一划过,让她眼前一阵恍惚。
她艰难地抬起眼,想要寻找一束光,满眼仍是一片黑暗,仿佛她已经被黑暗一口吞下,再也出不去了。
可是那个恨字,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不论他是不是喜欢自己,也不论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,她都说不出。
但要说不恨,她也说不出口。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,连往生的机会都没有,就这么消散了。
十万条人命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,这滋味比仙尊们再多施加一倍力气,压得她肝肠寸断还要可怕。
所以她能说什么呢?说她恨那个不小心将大哥灵兽喂死的少年吗?说她不恨那个凶手吗?
她感觉胸口堵了一块石头,吞不下,吐不出,噎得她连呼吸都难捱起来。
她恨不得有人再骂她一顿,甚至再用雷电之鞭抽她几下,都好过此刻磨人的寂静。
他们都在等着她,等着她给出一个态度,一个最合适,最正确的态度。
可是她不能。
她一手捂住胸口,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白玉地面上,断断续续地低声道:“青瑶错了…是青瑶错了…罚我吧…罚我…”
泪水盈满了眼眶,顺着眼角倒流在额头上,淌进她乌黑的发间。
可是没人看到她的眼泪,或者只是不屑,两道声音打破她的恳求,同时响起:“你恨还是不恨?”
青瑶磕头的动作停住了,她侧着耳朵寻声望去,这次却终于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。
她看到扶风仙尊从黑暗里走了出来,却并未靠近她。仙尊的脸半明半暗,目光发亮,神情肃穆,似是悲悯,似是痛恨,青瑶看不懂。
扶风仙尊道:“青瑶,你当真不恨他?”
青瑶怔了怔,下意识就要说出“我不知道”,但是扶风仙尊紧接着道:“你犹豫了。”
青瑶心里轰隆隆一片巨响,仿佛被一把斧子劈开了脑中清明,她猛然抬起头来,想要挣脱身上的威压,虽然没有成功,却更激起她的决心。
她咬牙撑住,不让自己低头,道:“仙尊,青瑶知道他有错。他不该滥杀无辜,不该毁我仙基,不该,毁掉结界,”
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钝响,紧接着就是一声琴音,一人喝道:“住手!”
青瑶心里一颤,知道自己把话说完可能就不会有人再喊住手了,可是她更怕勇气用尽,就再也不能说出这些话了,便突然加快了语速,抢话似的说道:“他做了许多错事,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错了,想要弥补,求仙尊们给他一个机会!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对仙族的规矩一无所知,他是无心的!他其实只是个,可怜的,孤独的……”
一道劲风突然从她后背打了过来,以她现在的处境本是无法避开的。但是正站在她对面的扶风仙尊却一抬手打掉了风势,冷言道:“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,好自为之。”
青瑶愣愣地看着扶风仙尊大步迈向身后,却没法扭头目送她一场。
一人怒道:“她根本就不知悔改!”
另一人道:“杀了她有什么用!”
那人回道:“杀了她,我就去找那个魔头算账!”
琴音骤响,夹杂着一声气急败坏的吼声:“仙族死的人还不够多吗?”
一切声音猝然静止。
过了许久,才有一个平直的声音道:“青瑶,那个魔头叫什么名字,是从哪里来的?”
青瑶缓了好半晌,恍然松了一口气,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答他的问题,跟仙尊们说一说他的故事。
可是心思一转,却发现她根本没法回答这个问题。
他没有告诉她他的真名,她也更没想过问他从哪里来。
她只知道,他现在在哪里。
青瑶道:“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不知道他从哪里来,但他现在肯定在彩灵山!他……”
那个声音打断了她:“他手里的火是什么火?从哪里来的?”
青瑶想了想,老老实实地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他没说过。”
那个声音又问:“他可有什么弱点?”
青瑶沉默了好久,才反问道: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
那个声音似乎笑了笑,道:“干什么?难道放任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吗?青瑶,你成仙之日尚浅,很容易就被别人骗了。他跟你说他知错了,但是你一走,他就又大开杀戒。”
青瑶惊声道:“什么?他不会骗我的!”
那人道:“刚刚有人来报,他将北方的玄门世家烧杀殆尽,几百年内,都不会有来自北方的修仙者得道成仙了。”
青瑶失声尖叫道:“你胡说!”
那人冷冷一笑,道:“不信,你就自己去看。”
青瑶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。她感觉身上压力一轻,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,无头苍蝇似的在黑暗里乱转。
忽然之间,眼前出现一道光亮,她赶忙跑过去,一头跌进了一个怀抱。
是青祜。
青祜的眼睛里有焦急,有愤恨,但更多的竟然是慌张。
可惜青瑶根本来不及看他一眼,便呓语般地说道:“他不会骗我的,他答应了……”
青祜目光一寒,猛地将她一推,青瑶便跌坐在了地上。她缓了一缓,也不顾及别人的眼光,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,跌跌撞撞地朝着仙门跑去。
她走过被白冰烧得一片灰白的原野,身边全都是警惕的愤恨的目光。她脸色发白,目光明确,明明身体已经快枯竭了,脚步却停不下来,径直地朝着空荡荡的仙门行去。
待仙门就在眼前时,她突然听到一声破了音的呼号:“啊!”
青瑶的神经本就崩的紧紧的,听到这一声马上停住脚步,赶忙抬头去看,却见仙门外站了不少人。有银甲银盔的仙兵,还有十几个衣不蔽体的人。
站在最后面的人喊完那一声后,霍然转身,通红的眸子愤怒地扫过身边的仙兵们,他的同族们,最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青瑶身上。
他吼道:“天地不义,我等修仙何用!”说完纵身跳下了仙界。
人群马上爆发一阵哭嚎,青瑶头皮发麻,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,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。
那人,是修仙者?
突然,人群又是一阵骚乱,青瑶眼睁睁地看着又有四五个人喊完“天地不义,我等修仙何用!”的口号,从仙门上跳了下去!
仙兵们满脸惊恐,却不敢阻拦。
这群人摆明了是要寻死,这样的高度跳下去,要不是修为高深的仙者,必死无疑,他们不过小小仙兵,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青瑶焦急地喊道:“快拦着他们!”见无人去拦,便奋力地跑出几步,想要拉住他们,目光突然瞥见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小的人,茫然又无辜地看了看她,竟然也学着大人们纵身一跳!
青瑶大喊一声:“不要!”手中绳子飞出,在半空中卷住了那个小小的人儿,使劲一拉,终于将他勾进了怀里。
幸存的孩子撞在她胸口上,撞得她呼吸一滞,嘴里冒出一股血腥气来。她勉力压下,艰难地搂住了孩子小小的身体,心疼道:“你这么小,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命?”
那孩子缓缓抬起头来,伸手抹了抹她的眼下,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哭了。
孩子一下一下地擦着她的泪,道:“天地不义,我等修仙何用。”
青瑶的心被狠狠地砸了一下,再也支撑不住,坐在了地上。
相比于大人们决绝又无畏地痛诉,孩子软软的无力的语调,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力量。但是青瑶一见到他那双迷茫的眼睛,却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了。
她搂住他的胳膊,扯下自己的斗篷遮住他的几乎赤裸的身体,哽咽道:“为何?”
孩子推开她的手,语气平淡道:“爹爹说,仙族自顾不暇,他们也打不过那些魔头,让我们回去。”
青瑶大惊:“你是人间的修仙者?来自北方?”
孩子点点头,又道:“姐姐,你让我走吧,晚了就赶不上爹娘了。”
青瑶后背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,手突然被人抓住了,她呆呆地回头看了一眼,见到是玄机仙尊,也并没有什么反应,扭头再看,发现那孩子已经站了起来,摇摇晃晃地又走到了仙门边。
仙兵们已经自觉退开,像是不忍心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,纷纷避开了视线。
青瑶这才想起来玄机仙尊就在她身边,她反握住他的手腕,恳求道:“仙尊,你救救他,别让他跳,啊!”
她话还没说完,那孩子就跳了下去,而玄机仙尊根本没有阻拦他。
青瑶只叫了一声,就被不知何时赶过来的青祜捂住了嘴。
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,打湿了青祜的手背。她呜呜地嘶吼着,挣扎着,却被青祜狠狠地搂住了。
过了许久,她终于无力地倒在青祜的怀里,眼睛却一直望着负手站在仙门前的玄机尊者,目光绝望又空洞。
玄机仙尊摇摇头。他就站在仙门上,宽大的袖口灌满了风,就好像下一刻他也要跳下去似的。
须臾,他才缓缓回过头来,目光悲戚地注视着青瑶,道:“救不了。我们杀不了魔头,也拦不住他,只能任由他继续,屠杀。”
(https://www.lw00.net/0/646/433202302.html)
1秒记住乐文小说网:www.lw00.net。手机版阅读网址:m.lw00.net